聂冲的修为尚未达到内景外显的地步,神魂出窍时亦无法像壶中仙一般显化人身法相;除非是施展厌咒印,以幻象迷|惑人心,又或如恶念成就护法天龙那般,强以法力拘摄天地元气结成身躯,否则在肉眼看来就只是一团阴风,勉强能借天地元气的渲染凸显出模糊人形。
但壶中仙的本质就是一尊靠香火供养才得以存世的阴魂,体察万物时所依靠的原也不是双目,而是以心神观照。因此在他的感应之中,聂冲的神魂一如肉身般五官俱在、四肢俱全,只是形象更见神异。
“额生竖眼,碧火为袍……神魂外相乃是道韵神通显化,此子凶威摄人,所学道法必然不凡。”壶中仙拟要如先前一般放出雷霆,将聂冲神魂打碎,可刚一举起法杖,却又犹豫了起来。“然则他修为尚浅,似不必用出激烈手段?”
雷霆道术并不仅仅是法力幻化,实则蕴含着他当年第一次渡劫时从天雷中领悟到的道韵真意,虽还不及真正的天雷那般威势无穷,但以之对付未渡雷劫之辈,真正是无往不利。
强如燕赤霞,以言灵秘术补全了法力,聚合精气神三宝奋力攻来一剑,却也被他一雷劈得生机渺茫,足见这门道术的厉害。
但施展此法消耗亦是不小——尤其是对他而言。
鬼仙不比生灵,并无肉|身鼎炉,无法以血肉精气滋补阴魂之体,全靠香火愿力维持生机与法力。而这壶中仙借着渡劫之机斩断了信众愿力的纠缠,得以免去沉沦之厄的同时,却也断了自身香火供养,故而只能依靠沉睡、少思来静养雷劫创伤,要等痊愈之后,自身根基得以补足,才能再聚香火愿力修行。
以他如今的状态,能够使动法力只有全盛时的一半,而每发一道雷霆,不单要消耗一成法力,更会这道术反噬,加重尚未痊愈的伤势。
之前燕赤霞舍命一搏威胁太大,为策万全,他不得不动用这门手段速战速决,因此才会念叨一句“亏了”;眼下面对聂冲的攻势,他自忖不用此法亦能速杀,于是便又收回了法杖,转以左手翻掌一压,叱道:“自言杀孽在身,当入刀山地狱!”
脱劫鬼仙的法力,已然超脱了以虚御实的层次,具备一丝以虚化实的神妙。壶中仙一言落罢,顿有一道法力分出,当空演化出一方天地,内中群山连绵,遍插尖刀利刃,令人望而生畏。
聂冲的出窍神魂一头撞入其中,顿遭刀山摄落,周身上下被扎出近百孔洞。这一来自感无边剧痛随不说,神魂之躯更还顺着山势滑落,眼看要遭利刃分身。
换做是意志不坚的常人,吃这一手道术,立刻就会神散魂消。然而聂冲早将老树道韵化入自性之中,此刻受创虽重,意志却未动摇,反被痛楚激发了凶性,生出无穷恶念。
“大威广力,八部天龙。化劫渡厄,证显神通!
恨声吼着,一条金鳞刺目、口角狰狞的护法天龙被他斩出。
这条天龙甫一现身猛地甩尾抽在刀山之上,顿时崩断利刃无数,更将聂冲的神魂之躯震得飞了起来。
“区区刀山,不过是野鬼心念幻化,也想将我灭杀?”忍痛捉住天龙犄角,聂冲翻身坐上龙头上,接着手掌翻掌一翻,原是一点精光的九阴白骨锤顿时变大,“这便破你道术变化!”猛地将法器往下方刀山掷去。
这九阴白骨锤亦非寻常法器,得了主人全力加持,一击的力道约在五千斤上下,几同阴神手段。那壶中仙旧伤未愈,一道法力的威能也只与初入阴神之辈仿佛,故而遭九阴白骨锤一击,刀山顿即崩塌,地狱幻景眼瞅着裂开了一道缝隙。
壶中仙不料聂冲有这手段,忙又分出法力,推掌压下:“顽横不化,当遭地火焚身!”道术一出,正自崩解的幻景溃势立止,山岭重又稳固,只是遍地利刃无踪,转而显出密密麻麻孔洞,冒出满是硫磺气息的焦黑烟雾。
“火山……”恶念斩作天龙,使得聂冲心中分外清明,见这景象也不逞强硬撑,忙地召回九阴白骨锤挡在身下。
下一刻,地脉轰轰作响,难以计数的火口随即喷出赤红岩浆,当空连成一片,势能焚天煮海。
这地火岩浆,乃是壶中仙体悟地火真意后以法力拟化而来。
聂冲的道法修为不及壶中仙高深,神魂也还不够凝练,饶是举措得当,借助九阴白骨锤这件法器的不凡材质挡住了直接袭来的岩浆,可遭火气一熏,仍觉神魂将要消融。
转是身下的护法天龙,因他此时恶念加剧,更显几分神异,此时引颈一声长吟,顿将方圆十丈内的烟火都逼走了开,余施播散开去,激得虚空震荡。然而限于自身修为境界不足,天龙能做到这一地步后便无力再进,任是如何卖力禅唱,也不能破去壶中仙的以法力演化的火山地狱。
“须得立刻破了道术!再耽搁几个呼吸,我怕就真被炼死在这里……”
强抑着虚弱带来疲惫与痛楚,聂冲发狠分出一团心念来,以心火将之引燃。
心念破碎尚可归窍,温养几日总能复原;而这燃念之举却是自绝根基,分念化为无有,过后神魂亦不复当初凝练,修为要骤降一截。
神部修士每行此术,无不是为了借助分念燃烧时所化生的大力破开劫数。
聂冲亦不例外。借助分念毁灭时脆生的无穷法力,他再度催发了九阴白骨锤的威能。这一回,锤子前端的骷髅一连喷了九口阴风,团团旋转着化作丈许大、尺许厚的九方磨盘。
此物一经显形,这一片天地便开始摇晃震颤。
壶中仙在外感应到火山地狱中的变化,失声道:“那骨锤竟如此厉害?”
聂冲身在火山地狱之中,听这言语自天外传来,当下冷笑一声,发令指使道:“给我碎了这虚幻天地!”
应声,九方大磨猛地一沉,首尾相接,仿若九颗流星,径朝着下方火山撞去。
嘣嘣嘣嘣嘣……
连声巨响中,这一方世界轰然破灭,万千碎片散入天地元气之中,须臾便化虚无。
“旁门野鬼终究不得正法,我虽未成阴神,照样破你道术!”聂冲的神魂手持九阴白骨锤脱险而出,脚下踩着护法天龙,背后有九方大磨结环旋绕,气势一时攀升到了巅峰。
壶中仙见状,原本眯缝着细长眸子陡然圆睁,举杖比自身还要高上一尺的法杖叱道:“天火!”
只见杖尾一点火星落下,天地元气“呼啦”一声就被点燃,随即斜向下方蔓延,朝着聂冲罩去。
聂冲心知此火乃是壶中仙法力所化,躲不开避不过,唯有以力破之,又或硬闯过去。
因是先前依靠燃烧分念来提升的法力已将耗尽,他一发狠,借着老树种子的妙用又自分出一团心念,暗想:“此是生死之劫,既已无法躲避,当持拼死之心,哪怕此术会动摇根基也顾不得了。”随即将之引燃,注入了法器之中,又持九阴白骨锤往前一指,“去!”
受到法力滋补,法器威能大涨,就见一方磨盘自他身后呼啸而出,适时爆裂开来,顿使火光倒卷。
壶中仙忙地飞升避过,俄而定下神来,见得聂冲气势跌落,便又嘲道:“燃念施术?你是不想活了。”
“嘿……”聂冲笑骂道:“装什么慈悲?这不正是你这佝偻鬼心中所愿?”
“哼!”壶中仙回道:“我只嫌你挣扎太久死得太慢。”随即而举杖一指,“雷殛!”却是终于动了真怒,终于使动雷法,要将聂冲击杀。
“烧!烧!烧!烧!给我烧!”
几乎就在壶中仙施术的同时,聂冲不假思索地接连分出四团心念,一股脑引燃了起来,俱都贯入九阴白骨锤中;旋即甩手将这法器迎向天雷投出,身后所剩的八方磨盘顿也跟着呼啸而去。
这般做法如同将神魂割裂了大半,直让他神智都开始涣散。
然而雷法之威仍非九阴白骨锤能敌。两者甫一相撞,锤身便被炸碎,一时白骨四散,就连烙印在法器之中,与九个阴魂道兵化合一体的法阵符纹都崩飞了出来,借由阵法显化了磨盘更在瞬间消散无踪,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。
好在经此一撞雷光也偏了方向,噼啪一声落入林中,余力将一颗大树劈成两截,树冠“哗啦”一声滑落到地。
见此,壶中仙怒道:“好决断!不过仍是苟延残喘,只可惜了这锤子。”
“你鬼仙之躯栖身陶壶之中,显然是脱劫时所受的创伤尚未痊愈。雷霆自含天威,你以带伤之躯观想雷霆真意施术,该也不好受吧?此前你以雷霆对付燕赤霞,足有五六个呼吸未再出手;如今再次使出,又来和我废话……我猜你已不能动了。”
“那又如何?”壶中仙眼皮一跳,“你不但耗尽法力,更连神魂都快消散,唯独身下一只幻龙还算神异,却也伤不得我分毫。如今我也改了主意,再过几个呼吸,等我缓过劲来,便擒你神魂炼化,读取生平记忆,也分润分润你所学道法的奥秘。”
“果然,”聂冲面露狞笑,心道:“我虽没有法力,却还有着一颗道种。拼着道基崩灭、真灵尽消,我也要请你吃上一剑,否则愧做一世剑客。”
如此想着,他张口一吸,顿将九阴白骨锤中散落出来的符纹俱都收入神魂之中,与暗藏在内的鬼神斩仙剑丸汇合一处,旋又心念一动,引燃了蕴含五个道韵符纹的老树种子。
这种子本是冥河老树的道韵、神通所凝聚,早已化入了聂冲的神魂之中,出窍时便显化作一只竖眼,芒刺好似睫毛。
此时他将老树种子引燃,恰如举火自|焚,神魂之躯立时成了一颗火球,连带着护法天龙也包裹了进去,火光直冲天际。
壶中仙初还愕然,不明这顽横小辈为何会自|焚神魂;下一刻,他见到火光之中似有一样事物在跳动,这才惊觉不妙,“竖子是在以神魂为炉祭炼法器……”
一念方生,对面的变化就已告终。他只见火光一敛,一颗带着香火气息的乌丸显出形来,当空滴溜溜地转了转,忽而洒出九道邪异剑气,彼此交错穿梭,织成一条剑气长河,径朝自家裹来。
因是雷法反噬未消,壶中仙不能施术抵挡,饶是强运法力闪转躲避,仍被绞碎了半边身子,口中发出迭声惨叫。
周举因无法器代步,此刻才刚赶到。原本他想亲眼看到聂、燕二人尸首,以消心头之恨;不料却见“祖师”惨状,顿骇得亡魂大冒,转又就往来路飞遁了去。